對話人:
張 江(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、教授)
陳眾議(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、研究員)
朝戈金(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所長、研究員)
黨圣元(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黨委書記、研究員)
陸建德(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、研究員)
開欄的話
文學反映社會現(xiàn)實,表現(xiàn)人類心靈,始終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精神性價值。在幾十年間實現(xiàn)了巨大跨越的當代中國,社會生活日新月異,文化生態(tài)日趨豐富,無論是作家的生命體驗、創(chuàng)作方式,還是讀者的閱讀習慣、審美經(jīng)驗,都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巨大的變化。偉大的時代呼喚偉大的文學,偉大的文學需要剛健、有力、嚴肅的文學批評和深刻、準確、科學的文學理論。
近年來,在黨中央的高度重視和社會各界的共同努力下,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取得了一些成績,對于整個社會的思想文化建設發(fā)揮了重要作用。同時,也要看到,文藝創(chuàng)作雖然活躍,當代文學主體理論建設卻嚴重滯后,對一些重要的文學原點問題的認識模糊,文學批評缺乏針對性和實效性,導致去思想化、去價值化、去歷史化、去中國化、去主流化等現(xiàn)象滋生蔓延,對于文學創(chuàng)作和受眾鑒賞水平的提高產(chǎn)生消極影響。
文學批評是行動的美學,基于現(xiàn)實的迫切需要,根據(jù)黨的十八大和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發(fā)展繁榮社會主義文化的精神,本報和中國社會科學院從即日起共同開設“文學觀象”欄目,組織文學界知名學者,就當前文學發(fā)展過程中的重要現(xiàn)象、熱點話題和焦點問題進行辨析、探討,開展深入有力的文學批評和理論研究,以期正本清源、引導創(chuàng)作,推助當代文學繁榮健康發(fā)展。
張江:近年的文學創(chuàng)作和文學研究,總體上呈現(xiàn)出活躍、繁榮的局面,涌現(xiàn)出了很多優(yōu)秀作品和研究成果。但同時也存在一些問題,標新立異,嘩眾取寵,毫無顧忌地挑戰(zhàn)社會的價值底線和倫理底線,被各方面批評為“文學亂象”,其中之一就是文學的歷史虛無主義。
文學與歷史是分不開的。文學以自己的方式參與歷史建構和傳承。這不僅適用于歷史題材創(chuàng)作,而且也適用于一切文學作品和文學研究。文學應該如何介入歷史?在這個問題上,出現(xiàn)了一些令人憂慮的趨向。不尊重歷史的本來面貌,不能理性地、公正地分析和認識歷史,不能客觀地描述和表現(xiàn)歷史,任意踐踏歷史,隨意評說歷史,肆意消費歷史,這在近年來的文學創(chuàng)作、文學批評以及文學史書寫中,均有表現(xiàn)。凡此種種,不但對文學的健康發(fā)展產(chǎn)生了影響,而且給鞏固主流社會意識形態(tài)帶來諸多負面效應,不能不引起高度重視。
歷史虛無主義的“藝術”表征
陳眾議:歷史虛無主義的“藝術”表征,簡而言之,一謂“戲說”,二謂“割裂”,三謂“顛覆”。
先說“戲說”。上世紀80年代開始,“戲說”歷史在文藝界悄然生發(fā),并逐漸蔓延流行,及至90年代以后甚至發(fā)展為“胡說”與“惡搞”,譬如將歷史事件剝離特殊的歷史語境肆意發(fā)揮,或無視歷史人物在特定歷史進程中的社會功過與是非,無根據(jù)地冠以純粹的想象,甚至玄想;又譬如拿“元歷史”加“元文學”等概念虛化歷史,將歷史敘事推向“關于敘述的敘述”等虛無主義極限。于是,孔夫子成了修俠情圣,杜甫被“再創(chuàng)作”為雜耍混混,唐三藏成了花花公子……諸如此類,不一而足。相關文藝作品在嘻哈和狂歡中淪落為純消遣和純消費的對象;作家、藝術家的社會責任和崇高使命被束之高閣,乃至蕩然無存。
再說“割裂”。中國的歷史是中華民族的選擇,歷史過程中充滿了代表人民意志和歷史發(fā)展要求的英雄人物及可歌可泣的動人事跡。然而,文藝界不乏有意閹割歷史者,這些人或通過歷史的碎片化否定歷史發(fā)展規(guī)律和中華民族的基本訴求;或以偏概全,即抓住片面和細節(jié)否定全面和整體,丑化、抹黑歷史人物;甚至有意張冠李戴、以訛傳訛,以達到歪曲歷史之目的。于是,辛亥革命被認為純屬錯誤,理由是它阻斷了封建王朝創(chuàng)造“明主”、“盛世”的可能性;新民主主義革命被斥為農民起義的賡續(xù),破壞文明進程的倒行逆施和反人性、反人道暴行;社會主義建設被描畫成窮極無聊的爾虞我詐、你死我活;“改革開放”被概括為“辛辛苦苦幾十年,一朝回到解放前”。更有甚者,有所謂的作家、藝術家甘愿淪為亡國奴,認為倘使中國被八國聯(lián)軍或日本帝國主義占領至今,那么擺在我們面前的將是一個和列強一樣“富裕”、“文明”的國家。
至于“顛覆”,則主要針對一系列革命領袖、民族脊梁。正所謂滅人之國,必先毀其歷史,壞其崇尚。歷史虛無主義在某些文藝作品中徑直表現(xiàn)為對中華民族歷史人物的嬉笑怒罵、顛倒黑白。譬如它們無視中國共產(chǎn)黨人在民族危亡之際力挽狂瀾的豐功偉績,蓄意解構革命領袖的人格、放大偉人的小節(jié),甚至捏造事實、混淆視聽,竭盡詆毀誹謗之能事。再譬如它們將孫中山描寫成竊國大盜,反之則片面夸大蔣介石的孝道,乃至將其描繪成真君子。在一些作品中,精忠報國的岳飛成了千古罪人,而遭人唾棄的秦檜倒成了“曠世良臣”。
歷史人物及其評價
張江: 為什么會出現(xiàn)這種現(xiàn)象?除了立場和價值取向不同以外,很重要的一點,是有些創(chuàng)作者不理解什么是“歷史人物”,以及應該如何評價歷史人物。
朝戈金:所謂“歷史人物”,通常是指在歷史上產(chǎn)生過重要影響,對人類社會發(fā)展起到推動或阻礙作用的人。評價歷史人物,必須秉持全面、客觀、公正的原則,以他們的歷史行為和社會行為為根本,在具體的歷史坐標中定位,衡量其所作所為是否順應了時代大勢,是否符合人民群眾的長遠利益和愿望。
過去,有些文學作品概念化、臉譜化,好人全好,壞人全壞。對此,我們當然反對。英雄也有常人的一面,反面人物也有普通人的愛恨情仇。但是,這絕不意味著從此描寫英雄人物,便要盡情挖掘、渲染其所謂陰暗的一面;描寫反面人物,便要肆意搜集、放大其所謂被遮蔽的一面。當下有些作品,在涉及歷史人物時,僅僅憑借作者一己之好惡,以當下某些風潮甚至西方的所謂“人性”標準,來苛求或袒護歷史人物,無論丑化還是美化,都是對歷史的踐踏。
文學在處理歷史人物時,必須區(qū)分主流和支流、公德與私德。歷史上有一些人物,公德很好,私德也許并不完美。另有一些人,私德有可取之處,但公德卻有很大問題。一個殘暴兇狠、逆歷史潮流而動,對國家和民族犯下嚴重罪行的人,對待父母、妻子、子女卻又溫情無限,這樣的情況并非不可能存在。然而,作為“歷史人物”,我們不能根據(jù)家庭私德,來遮掩、開脫他的歷史行為上的罪過,進而博取讀者對其公德方面重大缺失的同情。比如某著名漢奸,如果僅從家庭私德的角度去衡量,或也有常人所具有的家庭親情,甚至不失為一個好兒子、好父親、好伴侶。但是,必須明確一點,漢奸之為漢奸,不是因為家庭私德,而恰恰是因為這些人在中華民族歷史進程中的反動作用。在文學作品中,歷史人物的小的人性不能被無限放大,并最終替代了人物大的反歷史、反人性的一面。前段時間某部電影的敘事,就令我們痛切地感到這一點。
對文學創(chuàng)作而言,歷史人物的公德與私德都可以描寫,通過這種描寫在作品中展現(xiàn)一個立體的、豐滿的人物形象,這是符合美學規(guī)律的。但是更應該知道,歷史人物以其自身的行為,早就寫下了自己的歷史。文學創(chuàng)作克服人物扁平化,并非是混淆甚至取消偉人與罪人、圣賢與惡徒、高尚與猥瑣等評判標準之間的界限。是與非、好與壞、正與邪、公義與私欲等等這些人類善惡評價標準,是永遠無法廢除的。
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
張江:在歷史題材創(chuàng)作中,什么是歷史真實,它與藝術真實是什么關系,也有一個正本清源的問題。有人簡單地認為,只要是歷史上確實發(fā)生過的事情,就是歷史真實;還有人認為,文學需要虛構,于是就可以無所顧忌,率性而為,用細節(jié)代替歷史。這都是錯誤的。
黨圣元:首先必須明確,歷史上真實發(fā)生的事并不等同于歷史真實。我們所說的“歷史真實”是指合規(guī)律性的本質真實,而不單單指事件真實或者細節(jié)真實。這是因為,在歷史發(fā)展過程中,有些事件雖然確有發(fā)生,但是,它代表不了歷史的本質,有時候甚至與歷史主流相悖逆。將事件真實或者細節(jié)真實等同于歷史真實,在這上面盡情刻畫、渲染,大做文章,混淆了非主流事件、偶發(fā)性事件與體現(xiàn)本質特性、本質力量的歷史真實之間的界限。我認為,在歷史題材創(chuàng)作中,還是要把主要精力用在那些對歷史人物個性表現(xiàn)、對歷史事件本質起規(guī)定性作用的歷史細節(jié)的挖掘和描繪上。
當然,為了達到藝術的真實,文學創(chuàng)作不排斥虛構,也應該允許虛構。但是,在歷史題材創(chuàng)作中,文學想象與虛構不可以漫無邊際、無所規(guī)約。創(chuàng)作中追求藝術真實的過程,應該是在歷史真實這一磁場引力強烈作用下發(fā)生的一系列包括文學刻畫、渲染、想象、虛構的美學過程。如果喪失了歷史真實這一基點,任由想象和虛構脫韁狂奔,想象和虛構即便再奇譎華麗,也是沒有意義的,只能是更具誘惑力地將讀者帶入歷史認知的誤區(qū)。我們要強調的是,作家雖然不同于史家,擁有想象和虛構的權利,但是,這種想象和虛構不是無限的,更不是隨意的。
歷史題材文藝創(chuàng)作,最終要追求的是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有機統(tǒng)一。這就要求創(chuàng)作者首先要對所表現(xiàn)的歷史有準確的把握,在充分掌握歷史事實的基礎上,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細致地辨析史實,對歷史人物、歷史事件之本質達到深刻的認識,然后根據(jù)文學表現(xiàn)的需要進行必要的藝術虛構,這樣方可實現(xiàn)藝術真實與歷史真實的有機統(tǒng)一,亦即作品所反映的歷史,既與客觀存在的歷史不相乖違,又體現(xiàn)出深遠的意義探尋的創(chuàng)作旨趣。在優(yōu)秀的文學作品中,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張力,但是它們之間又不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博弈,也不是一場結果為零的游戲。曾經(jīng)有人將文學創(chuàng)作中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關系概括為“大事不虛,小事不拘”,或者“本質不虛,細節(jié)不拘”,倒也貼切。
文學守“史”有責
張江:文學戲說歷史,消費歷史,其背后有鮮明的價值觀。歷史是民族的精神支撐。用正確的文學觀認識歷史,書寫歷史,是文學應當擔負的責任。
陸建德:有些人宣稱,歷史在他們的作品中,只不過是一抹稀薄的敘事背景,歷史人物也只是一個假借的形象符號。有人就說:“我寫的不是歷史,是文學?!薄鞍盐膶W作品與嚴肅的歷史相對照,是荒唐可笑的?!边@其實是以所謂文學的名義逃避應有的歷史擔當。一方面為作品披掛上歷史的外衣、營造具有歷史感的濃重氛圍,另一方面又逃避歷史題材創(chuàng)作本應擔負的表現(xiàn)歷史進程、探討歷史規(guī)律的責任,這本身才是矛盾、荒唐、可笑的。
文學介入歷史,不可能是原封不動的客觀再現(xiàn),也不可能完全剔除創(chuàng)作者的主觀色彩。任何歷史題材創(chuàng)作都經(jīng)過文學家的中介,都滲透了某一特定時期的價值觀念(也可能是偏見和迷信)。文學家從歷史事實的大海里,發(fā)現(xiàn)一些有趣的現(xiàn)象,甚至是重要的規(guī)律,整理出頭緒,寫出他的作品,這本身就滲透了文學家的史學觀和價值觀,也就是意識形態(tài)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作家在創(chuàng)作過程中融入個體的理解和判斷,賦予其情感溫度和價值深度,都是應該肯定的。但是,發(fā)現(xiàn)前人的盲點,對歷史有了新的理解和闡釋,所有這些行為都必須建立在一個基本的前提和立場之上,那就是對歷史進程和歷史規(guī)律的尊重和敬畏,以及對待歷史嚴肅認真的態(tài)度。
文學以形象化的審美方式介入歷史,更為人們所喜聞樂見,它比抽象的歷史敘述和理論化的歷史規(guī)律闡釋更具有吸引力、親和力和感染力??梢院敛豢鋸埖卣f,在普通大眾層面,學校教育完成以后,更多的歷史知識學習和歷史觀建構,相當程度上是通過各種歷史題材的文藝作品來完成的。因此,文學的功能從來不是單一的,它既有審美、娛樂功能,也有教育、認識功能。尤其是一旦涉及歷史題材,其教育教化功能更為直接和顯著。無疑,在大眾傳播發(fā)達進步的今天,文學家們用什么樣的姿態(tài)面對歷史,也就意味著把什么樣的歷史交付給受眾,交付給未來。文學在具體的歷史關系中展開,文學通過生動的敘述形象地建構歷史,文史同一,文史互證。
張江:文學作為一種精神生產(chǎn),在歷史的建構和傳承中,不能是消解和破壞力量,而必須成為一種積極和建設力量。尊重歷史,理性地認識歷史,客觀公正地評說歷史,用文學的方式描繪歷史風云,并且盡可能地在這種描繪和展現(xiàn)中實現(xiàn)對歷史規(guī)律的認識和把握,這是我們思考和處理文學與歷史關系問題時應該持有的基本態(tài)度。
文學不能“虛無”歷史。無論文學家們如何書寫歷史,歷史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,不可改變。歷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,尊重歷史,嚴肅地對待歷史,這是文學面對歷史的唯一選擇,也是文學家的責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