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劉氏兄弟攪渾的白與黑
劉漢劉維生存法則影響下的社會生態(tài)
上世紀90年代開始,蜀地經濟起飛,社會形態(tài)的急促變化也迸裂出在各個階層混生活的人,暴力與暴利結合,成了底層賺錢的利器,也徒增了混混們的戾氣。帶有黑社會性質的幫派開始滋長。
2001年,杜明(化名)剛14歲,沒有考上高中,一個人在廣漢的街頭巷尾瞎胡混。這一年,劉漢依靠公司經營運作以及人脈網絡,成了“以白遮黑”的幕后“大佬”。
6月初、8月初的連續(xù)多日,齊魯晚報記者在四川多地采訪,試圖展現(xiàn)劉漢、劉維生存法則影響下的社會生態(tài)。
湖北省高院7日上午對劉漢、劉維等五上訴案依法公開宣判,維持一審對劉漢、劉維的死刑判決。在杜明看來,“出來混,遲早要還。”
蜀地黑道“金字招牌”
“他不去殺人砍人,外表是成功企業(yè)家的樣子”
廣漢,是劉漢的老家。這里距離成都僅有23公里,雖然沒有成都的繁華喧囂,街頭巷尾林立的商鋪也透著經濟的發(fā)達。
8月5日,突如其來的雷陣雨擋不住廣漢茶客的腳步,鴨子河畔的茶館里又“沸騰”了。
自一審以來,劉漢這個眾人嘴中的“蜀地操哥(操哥,四川方言,指混社會的人)”一直都是話題的焦點。
“估計這‘操哥’二審也逃不過個‘死’字”,“‘操’社會、混黑老大,他應該早就知道有這么一天”……
“現(xiàn)在混社會,哪像以前打打殺殺那么簡單,得用腦子?!毙蓍e裝扮遮住了杜明胸口的文身,茶客們并不知道,杜明也是一個混社會的“操哥”。
過了今年生日,杜明就28歲了,如今在廣漢當?shù)匾患乙箍倳翱磮鲎印?,上面還有“大哥”。
廣漢人,特別是混社會的人一般都稱呼劉漢“漢哥”。茶客們聊劉漢,從當工人聊到賺大錢,卻很少聊到劉漢的“黑”。
杜明知道,劉漢一路過來,并不是自己“打出來”的天下。只要是“打”,替劉漢冒頭的肯定是弟弟劉維。混社會的“操哥”們知道,劉漢是一面“招牌”,就像他們身上的文身,不是為了美觀,而是為了“恐嚇”。
其實,用“面子”和“里子”來形容劉漢、劉維兄弟更貼切。為了照顧好“面子”,劉漢上世紀90年代在綿陽成立漢龍集團,而劉維則成了躲在漢龍集團背后的一桿“戾器”。
在廣漢以北76公里的綿陽游仙區(qū)小島村,這里的人們在劉漢、劉維一審被判死刑后曾鳴炮慶賀,村民們仍不愿意在公共場合聊劉漢。
和齊魯晚報記者閑聊時,村民袁杰(化名)在自家開的雜貨店里也不敢大聲,“在綿陽,誰都知道劉漢和漢龍集團的威名,其他混社會的‘操哥’都不敢招惹他,普通老百姓更沒這個膽了?!?/p>
20年前,劉漢的漢龍集團曾在小島村開發(fā)過項目,因為拆遷補償款過少等問題,在拆遷過程中與當?shù)卮迕癜l(fā)生了沖突。
“當時不知道劉漢是黑社會,村民都到村口攔拆遷隊,結果對方開槍了?!痹芑貞浾f,“槍聲一響,咱種地的農民哪見識過這場面,都嚇得縮到后面,不敢再抗議了?!?/p>
經小島村“一役”,劉漢“黑社會老大”的名頭就在整個綿陽市民間傳開了。
在廣漢民間,劉漢的財富與暴力形象一直結合在一起。人們被劉漢的一些“成就”而吸引。他的賓利、奔馳和蘭博基尼在滿是機動三輪車的路上格外顯眼。
劉漢當年似乎也期望在表面上保留他與黑社會的關系。
2007年,曾有人在網上發(fā)帖,直指劉漢偷稅漏稅,是四川的黑社會老大?!爱敃r我說去找人刪除,劉漢說,偷稅漏稅的帖子可以刪掉,黑社會的留著挺好,這樣對生意有好處?!彼闹謱O曉東對警方供述說。
電影《一代宗師》中有一句經典臺詞:“刀為什么有鞘,不是為了殺,而是為了藏?!?/p>
在杜明眼里,劉漢深諳這一道理。
“他自己不去殺人砍人,外表就是成功企業(yè)家的樣子,而對網上各種關于他是黑社會老大的傳言,又覺得黑社會的名頭會對他的生意有幫助?!倍琶髡f。
不過,劉維似乎始終沒有懂得這個道理。
爬到食物鏈頂端
“劉家兄弟倆,一個以商養(yǎng)黑一個以黑保商”
在廣漢鴨子河畔,提及劉漢,茶客們往往詭秘地一笑,指指不遠處的一個茶座。
茶客所指的位置,就是一處持槍殺人的地方。
2009年1月10日下午3點,很多人都聽到了鴨子河畔上的幾聲槍響。
廣漢當時著名的“操哥”陳富偉喝茶時被槍手開槍打死,同時死亡的還有陳富偉的兩個同伴。
杜明當時也在附近,“當時年輕,沒見過什么‘世面’,人家打槍,我還很害怕?!庇枚琶魅缃窕焐鐣慕涷瀬碚f,“不管在什么年代,不管在哪里,持槍當街殺人都會被抓。”杜明說,他混了這么多年,最忌諱的就是“槍”。
“除非是嗑藥或‘瘋了’?!倍琶魑嬷?,小聲告訴齊魯晚報記者,“劉維就是這樣的人?!?/p>
鬧市槍案成了當時公安部掛牌督辦的大案。嫌疑人很快鎖定,劉漢的弟弟劉維被認為是槍案的幕后指使。
劉維為何要殺陳富偉?在庭審中,劉維辯稱揚言殺陳富偉是氣話,否認是槍案幕后指使。
但在廣漢,劉維與陳富偉的積怨是“操社會”圈子里人盡皆知的事情。“陳富偉一點也不‘乖’。”杜明點了一根煙,吐出的煙霧將他淹沒在往事的回憶中。
“劉維是廣漢‘操哥’中老大,不惹他相安無事,惹他必死無疑?!倍琶髡f,陳富偉與劉維太像了。
廣漢自古有“蜀省之要衢,通京之孔道”之說。上世紀80年代,廣漢被譽為“小香港”,娛樂業(yè)非常發(fā)達,街上流行帶有賭博性質的游戲機,這直接促成了“操哥”的涌現(xiàn)。
陳富偉出生在廣漢市郊農村,20多歲在廣漢開酒吧、歌廳,打打殺殺,也因此三次入獄。
起訴書顯示,1998年,劉維帶著曾建軍等人,在廣漢賭博游戲廳看場子,收取保護費。其間與廣漢另一個看場子的“操哥”周政發(fā)生沖突,劉維遂安排曾建軍干掉周政。
1998年8月17日晚,周政在廣漢九江路嚴記燒烤攤遭近距離槍擊死亡。
采砂石是當時黑社會運用暴力謀取私利的途徑之一。在廣漢北郊的連山鎮(zhèn),鎮(zhèn)政府門口附近路邊商鋪的老板孫平(化名)依然記得,“‘操哥’們太囂張了,尤其是劉維?!?/p>
上世紀90年代初,地方政府大搞城市建設。廣漢因為河道較多,距離成都近,成為砂石的重要供應基地。當時,每天經過孫平店鋪門口的運砂大卡車一輛接著一輛。
2007年,劉維在廣漢經營砂石,運砂石的貨車超載,車輛在途經連山鎮(zhèn)時,被時任連山鎮(zhèn)黨委書記焦某制止。劉維放話:“不讓我過去,我就讓他下來。”
3個月后,焦某即被降職調任其他崗位。孫平回憶說:“沒想到竟被一個‘操哥’弄下去……”
槍案發(fā)生前,劉維、劉漢已經在當?shù)卣紦?jù)了“操哥”的老大地位,壟斷廣漢酒吧、游戲廳等暴利生意。
“劉家兄弟倆,一個以商養(yǎng)黑,一個以黑保商,有幫有派?!倍琶髡f。
在“操哥”們的眼里,劉漢、劉維已經爬到了食物鏈的頂端。
杜明說:“劉漢有錢,跟當官的攀關系。劉維有槍,江湖里殺出來一條血路,所以黑白兩道的人都怕劉漢兄弟倆,得罪了他們就是死路一條?!?/p>
同樣的話,在一審的庭審中,組織成員、嫌疑人文香灼也有這樣的供述。
隨著警方“打黑除惡”行動的開展,如今,砍傷一個人都很難脫身?!拔覀兒苌偈褂帽┝Γ再嶅X為主。”杜明使勁嘬了一口煙,穿上一件“阿瑪尼”西裝,準備去“看場子”的夜總會上班。
在不同于簡單暴力時代的叢林里,“操哥”們需要適應這個新的規(guī)則。金錢成為最大的邏輯,而暴力只是隱藏在背后的一個震懾工具。
“操社會”就是這樣
“骨子里黑,怎么掩飾也沒法洗白”
紙醉金迷間,杜明穿梭于歌廳人流中,時而畢恭畢敬地靜候客人,時而一臉威嚴地驅走“醉蟲”……
“這里不像人們想象的黑社會,但這里又是魚龍混雜、爭狠斗勇的‘英雄地’?!绷璩?點半,臨近歌廳打烊前,杜明找了一間空房,一屁股坐在沙發(fā)上,雙眼微瞇。
外面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,杜明整個人仿佛從一場戰(zhàn)斗中釋放出來。
說起“操社會”,杜明15歲就開始跟著別人“混”,爭場子打架、收保護費、恐嚇競爭對手……哪一樣拿出來,他都知道這是壞人干的事情。但他又覺得自己是這幫壞人里的好人。
“打架,我躲在最后一個,即使欺負別人,也是挑不正經胡混的人?!倍琶髡f,他有時候很理解劉漢為何去捐建希望小學,“就像我每天晚上回家先給關公上一炷香?!?/p>
從20歲開始,杜明就有了每天燒香的習慣,他說,自己不信鬼神,但是信報應。
杜明很小的時候,父親因車禍去世。如今,仍無子嗣的他開始懷念父親的樣子,深夜回到家,給供奉的關公像上一炷香,再點三支煙,放在神龕旁的桌子上,告慰自己記憶中的父親。
正如一審庭審中的劉漢,一失往日的老大威風,在法官面前,淚流如孩童。
杜明則覺得,這眼淚是劉漢對數(shù)年來想將自己“洗白”而失敗后的不甘與失落。
2010年,劉漢接受《華爾街日報》采訪時曾表示:和其他數(shù)以萬計的企業(yè)家一樣,他是憑借刻苦努力和社會的支持,才一步步有了現(xiàn)在的成就。
上世紀90年代,劉漢的漢龍集團在隨后的發(fā)展中步步攀升,不斷爭取到當?shù)厥姓ㄔO項目。
1997年,綿陽市籌建機場,漢龍集團成為機場土方工程招標中中標的三家民營企業(yè)之一。此時的漢龍集團在當?shù)卣壑兴坪鯏[脫了“黑”的一面。
據(jù)之前《三聯(lián)生活周刊》采訪到的一位綿陽老領導透露:“那時候參加市政府會議,講到經濟發(fā)展、企業(yè)發(fā)展,每年年終都有統(tǒng)計報表,包括納稅情況、產值情況都有排名。漢龍集團當時在民營企業(yè)里應該排前三名。而他們扶貧、建希望小學、捐款,對外的那一面非常光鮮亮麗?!?/p>
汶川地震中,捐建的希望小學安然無恙,劉漢因此出名。隨后,他響應中國要求企業(yè)家走出去投資的號召,在澳大利亞、美國進行礦業(yè)投資。
劉漢的財富也成倍增加,上海研究公司胡潤百富2012年公布其財產為10億美元,同比增加了28%,同時劉漢還躋身中國最慷慨慈善家榜單。
不過,劉漢種種“洗白”背后,并沒有擺脫“黑”的蔓延。
小島村村民袁生(化名)拖著一只曾經被打骨折的胳膊,期待著劉漢“倒臺”后去伸冤。
1996年的那天,小島村村民集體到村口拉起標語,想阻止拆遷隊伍進入村子。袁生對齊魯晚報記者回憶說,在村民抗議的隊伍前,突然從不遠處的車里下來一隊身著黑衣的彪形大漢,手持獵槍。村民們還來不及反應,對方就開始放槍了。
“槍聲又悶又響,震得耳朵嗡嗡響?!痹f,村民們四下跑竄,自己不知被誰用重物砸了一下,暈倒在人群中。
再醒過來的時候,袁生已經身在醫(yī)院。據(jù)親戚說,袁生是被黑衣大漢用鋼棍打倒的。
如今,劉漢、劉維案宣判,憋了近二十年不敢張口喊冤的袁生終于開口,“別看漢龍集團為綿陽市修這建那,他們骨子里就是黑社會,再怎么掩飾也沒法洗白!”
像袁生一樣,如今的廣漢坊間欣喜流傳著“廣漢的社會治安起碼可以太平10年了”。
在杜明看來,劉漢最終逃不過一死,“‘操社會’就是這樣,要么混出名堂后死,要么當小弟、打手時沒命,總之直到生命畫上句號前都在膽戰(zhàn)心驚。之前劉漢總是在奪在搶,現(xiàn)在該還了……”(本報深度記者 寇潤濤王興飛)